《当代·诗歌》2025年1期
卷首·读一首诗
两遍
[罗马尼亚]马林·索雷斯库
高兴/译
所有的事物我都要看上两遍,一遍让我欢欣,一遍令我忧伤。 树木在绿冠中发出朗朗的笑声,一颗硕大的泪,却悄然落进树根。太阳十分年轻,在光束的顶端,可那光束却困于无边的黑夜。 世界完美地闭合在两页封面之间,那里,我聚拢起所有的事物,并将它们爱上两遍。贴着地面,照样可以飞翔
——读索雷斯库诗歌《两遍》或许是有过相似历史和相同背景的缘故,每每读到东欧诗人的作品,总会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共鸣也就时时生发。读米沃什如此,读塞弗尔特如此,读辛波斯卡如此,读索雷斯库更是如此。
不仅是读,我更以书写的方式最大限度地靠近我爱恋的这些诗人。为了新的表达高度,我会常常陷入如何超拔上升的泥潭。我承认,写诗始终是项极度艰难的艺术创作,写诗时,我时常为心中的感受难以如实落实而深感焦虑、沮丧,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写诗的才能。这样的时刻,我索性暂时停笔,位移至阅读的疏通之中,一来可以缓解和调整一下状态,二来尝试借用异己的经验来激活自己的原动力,催动理性的我迸发感性,启发感性的我反视理性。而后者显然更为重要。
记得多年前,正是在这样的一次写作间歇中,我偶然拿起《水的空白:索雷斯库诗选》(高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在展望与互视的情状下,竟然一口气读完了这部两百多页的“沉默的经典”。之前,曾听多位诗友推荐过这位诗人的作品,但种种缘由,一直没有真正上心读过。幸好没有完全错过。我由此相信,遇见一位诗人,同样需要必要的心情、天气和意旨所构成的复杂前提,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缘分。诗的缘分,更加精致,更加讲究,因此,也就分外迷人。
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说过一句话:“艺术家就是作品,作品就是艺术家。”这句话深得我心。用作品说话,艺术家当然首先,或者只能用作品说话。这是个硬道理。诗人也不例外。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先来看看索雷斯库的作品,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他写老汉拿着一把铁锹就上了电车;写朋友们聊得痛快便要自杀;写一只冰冻的母鸡突然复活了,还获了诺贝尔奖;写胸前挂把直角尺去谈恋爱;写晚上服用一本历史画册,治疗失眠;写一个人得了笑病,居然几生几世都停不下来,即使躺到地下,依然在哈哈大笑;写上帝成了个聋子;写如水圈般不断扩大的眼睛……表面上看,他写得够随意,够放松,够没心没肺的吧。但你千万别被这样的表面所迷惑和误导。仔细往深处读,你会发现,索雷斯库实际上有着超强的转化才能,能将所谓的“随意”转化为出其不意,将所谓的“放松”转化为真正的爆发力,将所谓的“没心没肺”转化为对墨守成规的有效反击。这种才能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学到的,它是与生俱来的,它的名字叫“天赋”。
这部诗集中,我喜欢的诗歌不胜枚举。但篇幅所限,我特意选了这首短诗《两遍》。这是索雷斯库诗歌中相对来说比较“规矩”和“优雅”的一首,但也充分体现出了他的诗歌风格和独特魅力。
诗歌起首,诗人写道:
所有的事物
我都要看上两遍,
一遍让我欢欣,
一遍令我忧伤。
这是种最直接不过的方式,可谓开门见山,一上来就紧扣题目,表明自己的姿态。值得注意的是,当“我”对所有的事物看上两遍时,绝不是机械的重复,而有着截然不同,甚至对立的感受:欢欣和忧伤。同样的事物,却看出不同的感受,某种更深层次的思想和意义已被悄然触及。
树木在绿冠中
发出朗朗的笑声,
一颗硕大的泪,
却悄然落进树根。
太阳十分年轻,
在光束的顶端,
可那光束却困于
无边的黑夜。
紧接着,诗人又进了一步,用具体的例子来说明或者论证他不同感受的缘由。意味深长的是,诗人呈示两样事物:树木和太阳。树木植根于地面,太阳悬挂在天上。一个代表着地,一个代表着天,整个世界也就以极度精炼的方式全都被涵盖到了。树木的葱茏,犹如树木发出的朗朗笑声,实在令人欢喜。殊不知,树木的葱茏可能建立在人所不知的痛苦之上,因为这时,一颗硕大的泪落进树根,暗示着树木藏于内心的难言之痛。这种痛苦的泪又反过来浇灌着树木,成为树木必要的营养。我们凝望太阳时,感觉到炽热、激情,这都是典型的青春特征,太阳因而也就显得十分年轻。但我们不要忘了,天文学告诉我们,太阳犹如茫茫黑暗中的一座孤岛,时刻处于黑暗的围剿之中。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在力量,才能面对和抗衡无边的黑夜。
世界完美地闭合
在两页封面之间,
那里,我聚拢起
所有的事物,并将
它们爱上两遍。
最后一节,诗人由树木和太阳展开诗意想象,感觉整个世界其实就被两页封面包裹着。诗人具有一颗博大的心灵,爱所有的事物,只不过,所有的事物,他都会爱上两遍。惟其如此,才更真实,更客观,更理性,也更深刻。两遍,当然不仅仅是两遍,也可能是多遍,很多遍。诗人意在强调世界的多面性、丰富性和复杂性。而我们认识世界,恰恰需要用一双辩证的眼睛。
至此,我们意识到,诗人是在用诗歌处理一个哲学问题。辩证,对立,统一,这些命题,竟然如此自然而然地体现于一首短短的小诗。而且丝毫没有炫技,没有故作高深,只用了拟人、暗示、对比、隐喻等几个最简单的手法,只用了最自然最清新最纯朴就连孩童都能看懂的语言。这让我懂得了什么叫高级和高明。
译者高兴谈及索雷斯库诗歌时有段话让我记忆深刻:“自由的形式,朴素的语言,看似极为简单和轻盈的叙述,甚至有点不拘一格,然而他会在不知不觉中引出一个象征,说出一个道理。表面上的通俗简单轻盈时常隐藏着对重大主题的严峻思考;表面上的漫不经心,时常包含着内心的种种微妙情感。在他的笔下,任何极其平凡的事物,任何与传统诗歌毫不相干的东西都能构成诗的形象,都能成为诗的话题。”紧接着,我又读到了索雷斯库的一个关键诗歌观:“诗意并非物品的属性,而是人们在特定的场合中观察事物时内心情感的流露。”了解了这些,我们也就更能深刻地理解索雷斯库了。
索雷斯库的这种写法无疑给予我们一种启示:贴着地面,照样可以飞翔。但这种飞翔看似简单,其实难度和危险系数极高,一不留神,就会撞到地面,或者操作不当,始终无法起升。这种写法更加考验才华、智慧以及感受力和想象力。
想到这些,我情不自禁地凝视着诗集中索雷斯库那张并不起眼的照片,他若有所思的神态透着朴实与平凡,甚至还有泥土气息。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以机智和轻盈这一独特的诗歌智慧,像个出色的杂技艺术家,贴着地面,平衡,偏离,逆行,并随时起升,那么从容,那么自如,那么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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