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雨矽
4月11日晚,保加利亚指挥家帕沃尔·巴莱夫首次执棒苏州交响乐团,呈现了一场题为“斯堪的纳维亚的遐想”的音乐会。从理查·施特劳斯壁炉旁如梦般的低语,到弗拉季格罗夫笔下异域的剧场幻景,再至斯克里亚宾在交响结构中摹写的灵魂震颤与升华。三部世纪之交的作品带领听众步入小径分叉的梦境花园,在记忆、他者与自我的三重幽径间穿行。
音乐会开场,如在梦中的时针轻轻回拨,将听众带回那炉火尚温的冬夜。《壁炉旁的遐想》是理查·施特劳斯于1924年为其自传性歌剧《间奏曲》所作的四首管弦乐间奏曲之一。弦乐组的声线在断续间渐次上扬,似记忆深处缓慢升腾的情感温度。低音弦乐质地温润内敛,木管的气息沉静含蓄,共同织就一段缱绻不语的忧思。巴莱夫的指挥抒情且克制,通过延展乐思线条与弱化节奏推进,将音响重心引向内心维度。此刻的“梦”,更像是一种自我反思——或许带着遗憾,又或许只是温柔地回望。这首篇幅不长的开场曲,如一句低声邀请,成为整场音乐会的审美预告:从一缕炉火的回忆,让“梦”之主题悄然潜入。
如果说施特劳斯的“炉边之梦”是夜晚一隅的内心独白,那么保加利亚作曲家弗拉季格罗夫的《斯堪的纳维亚组曲》则是一场被剧院灯光唤醒的幻梦,六个动静相宜的乐章共同呈现了异域音景的奇妙交响。当晚,由同样来自保加利亚的指挥家,在文化共鸣中复现了这场“北地之梦”,并为听众揭开了该作首次在东方奏响的神秘面纱。
弗拉季格罗夫通过情境与风格的拼贴,再现斯特林堡戏剧中的梦幻意象与斯堪的纳维亚的地域风貌,予以听众耳目一新的听觉体验。《序曲》由弦乐持续的颤音轻掀剧场一角的帷幕,隐约透出些许神秘。在此没有角色登场,也无叙述铺陈,唯有光怪陆离的音色线索,于意识流中牵引听众凝神随行。《游行》并非军乐式的铿锵有力,而是以浪漫主义的长线条呼吸缓步行进。苏州交响乐团的演绎尤为出色,以精准的节奏掌控和从容的音势铺展,为这段行进赋予了“远观”般的沉稳气质。在临响上最为绚烂的当属《间奏曲与芭蕾音乐》,打击乐如同接管了听觉舞台,钟琴、棘轮、三角铁等齐齐亮相,犹如点点星光洒落交织出一系列滑稽俏皮的音效。随之而来的是轻盈的北地节奏,这段舞蹈仿佛极夜中跃动的影子,纯净且灵动,在简约的律动中闪烁出鲜明的生命感。
斯堪的纳维亚元素清晰出现在后面两个乐章,《瑞典舞曲》以木质音调和颇具摇曳感的节奏,勾勒出北地舞曲独特的韵律,当音乐进入《在峡湾》时,乐队前仆后继、层层推进的音浪滑翔而至,以近乎压倒式的态势扑面而来,如凛冽寒风回荡于峡湾之间。苏州交响乐团以细致入微的音响调度,在锋芒与克制之间自如收放,使“景”超越描写,升华为一种内在的精神召唤。最后的《尾声》并非解梦,而是一段渐行渐远的回声,一段离开舞台的余音。当晚音乐会的大轴之作是斯克里亚宾的《c小调第二号交响曲》。这首既小众又硬核的作品诞生于作曲家风格转折之际。全曲共五个乐章,第一、二与第四、五乐章无缝衔接,既不同于德奥的逻辑递进,也异于俄派的抒情浪漫,更像是一场逐层剥离自我幻象的精神旅程。
作为其交响曲中相对易于理解的一部,《c小调第二号交响曲》无疑是通向这位神秘主义者的理想起点。整部作品仿佛由两位“灵魂人物”牵引——单簧管和小提琴。前者奏出带有俄罗斯风韵的第一主题,小调色彩中透出沉静内省。后者则引出婉转悠长的第二主题,在大调的旋绕中诉说心绪。作曲家以单一主题的变形贯穿全曲,不仅赋予音乐罕见的主体意识,也为聆听提供了清晰路径,使听众在恢宏中不致迷失,得以渐次触及作曲家思想的精神轮廓。终曲中,开篇沉郁低回的单簧管主题被升华为乐队齐奏的凯旋式号角,原本沉潜孤寂的情绪经由层层演化,最后转化为坚定而光明的精神宣言。此时的巴莱夫一改上半场的温雅克制,化身梦境的编织者,游走于斯克里亚宾多面的精神面貌——时而静观内宇,时而苦闷狂热,时而庄严高远,时而戏剧喷薄。演绎中几次戛然而止的处理干净利落,如梦将醒未醒,瞬间的静止,虚影分明。
三部世纪末的交响曲在梦境中落下帷幕。正如巴莱夫在导赏时所言:“今晚的主题是梦,因为三首曲目都藏着作曲家自己的梦。”那么,巴莱夫诠释的这场梦,又属于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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