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西关骑楼下的光影交错
1933年的永汉路,霓虹初上。大三元茶楼里,小明星徐柳仙一曲《秋坟》引得满堂喝彩,舅少团的阔少们甩出银元打赏;隔壁梯云路的学堂内,冯先生攥着九折发放的月薪,盘算着如何凑够下月的房租;而长堤码头上,惠阳来的阿强拉着黄包车狂奔,汗水浸透的布衫上还留着警察的鞋印……
这是陈济棠主粤的“黄金十年”,亦是广州最撕裂的年代——茶楼歌坛彻夜不眠,西关小姐旗袍摇曳,但霓虹照不到的巷角,尽是市井蝼蚁的叹息。
“一盅两件,听曲谈天”是广州人刻进骨子里的风雅。1920年代起,四大茶楼歌坛已成城中盛景:九如楼里张月儿的“星腔”缠绵悱恻,一园茶室熊飞影的“大喉”气吞山河。女伶们为争“四大平喉”名号,常被舅少团豪掷千金包场斗曲,永汉路拱北楼连唱半年的“星月争辉”,至今仍是老广口中的传奇。
粤曲的黄金时代,也是文人的盛宴。王心帆以诗词入曲,将《黛玉葬花》唱成水墨长卷;梁以忠更把西洋小调揉进梆黄,一首《明日又天涯》让全城痴狂。唱片公司的黑胶碟片从沙面洋行流向街头巷尾,西关阿婆摇着蒲扇哼《彩云追月》,东山少爷开着留声机学“仙腔”颤音——这是独属广州的“声音地图”。
“家无隔夜米,袋藏半截粉笔头。”1936年《广州民国日报》的标题,道尽教书匠的辛酸。西关培正小学的陈先生月薪47块大洋,听着体面,却要养活五口人。米价一日三涨,他下课就去十三行帮人记账,深夜伏案改作业,煤油灯芯挑了又挑。太太的嫁妆旗袍早已典当,只剩一件阴丹士林布衫“撑场面”。
当年教育局报告写得真切:“教员饮食开支占薪金三成,买书钱不足半成”。恩宁路的李老师为省电车钱,每日从河南步行到龙津路授课,布鞋底磨穿,垫上旧报纸继续走。他们守着“师道尊严”,却在家长会上被富商讥讽:“先生识得几个字,不如我屋企车夫赚得多!”
长堤码头三千黄包车,拉车的尽是走投无路的苦命人。清远阿强躲过乡间饥荒,却在广州成了“人肉发动机”——每日交完车行八毫钱租金,跑断腿只剩五毫糊口。沙基桥头的英兵常把车垫扔进珠江,他寒冬腊月赤脚捞垫子,冻疮溃烂也舍不得看医生。
1933年社会局统计触目惊心:全城5253名车夫,半数娶不起老婆,三成人染上花柳病。惠爱中路的天光墟,车夫们蜷在“咕哩馆”通铺,一夜一毫租个草席位,汗臭混着鸦片烟味。警察的警棍、车行的盘剥、乘客的白眼,像三座大山压弯了他们的脊梁。
1936年,爱群大厦平地起,大新公司电梯惊煞全城。歌坛女伶灌录的唱片漂洋过海,广府戏迷说“星腔一起,魂穿三十年代”;西关小姐的后人,至今还收藏着祖父的粉笔盒;长堤黄包车早成历史,但阿强的孙子开起了出租车,车载音响放着爷爷最爱的《雨打芭蕉》……
所谓“黄金十年”,从不是非黑白的史书章节。它是茶楼里的一缕南音,是学堂斑驳的黑板,是黄包车辙碾过的麻石路——这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拼凑出广州人骨子里的韧与傲:盛世能唱风流曲,乱世可咽黄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