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强
撒拉族诗人韩原林圆润地呈现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意境、意味,娴熟地将以上气韵再造于自我现实处境和心境的触发,诗作之于二者的贯通和新生,形成了青海诗歌中的一爿风景。
从诗集之名到九辑分编,再到所列诗目,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行动之维。这种行动分为多层,一为走出黄河岸边撒拉家园,于祖国天南地北的踏巡;二为伫立外省某地之于故乡的精神心理的梦回,或者立卧于故土,而对他乡及他乡故知的惆思怅想;三为以此生此世为支点,对于精神跋涉之旅的记录。
韩原林的行旅诗纪,生发于点滴些微的感触,沉厚在对于某处和某地文化特征的征访;珍贵处显示可以描形绘彩的超拔行迹,所指向人生和万物的终极问题。韩原林的触觉器官灵敏,普通场景在他的笔下,柔韧地完成了古典世界与当下心境的叠合,诗意纯净,颇有词令之风:“我喜欢雨水洗过的银杏,红得通透/那棵树下的空地正适合他们诉说往事/而我,正跟着寨子里的鸭客逆流而上,牧鸭而归/那山歌来得正好,明晃晃的月直钻心里的空虚”(《芍药居秋雨记》)韩原林的这种现代小令,明目清神,几可诵唱。在城市生活的人们读来,那种疏淡自由的味道,沁人心脾。诗人之行如果仅止此耳,也不过是遣词造句的良将罢了,韩原林的纪行和纪录,都总有别开生面的惊喜。如果我们将诗集视作关于现实层面和心理精神层面综合运行的轨迹看待,必定会被诗人绵里藏针的书写蛰刺。比如长诗《高处的山南》,不仅保留了这方高地的地理历史文化信息,更是以情感的触接、触发而格外打动人心:“你说:我们是家乡人/我沉浸在你走过的路和爬过的山上……”韩原林,一方面尊重当地的文化特征;另一方面在种种描摹状写中突出人所共有的情感和感受,使得所纪之行具有温度。
诗集的第四辑称为“烟火味”,都是以菜名饭号为诗题。这是诗人将食物作为人生镜像的一种观照。在这些诗中人生观味、人生姿态和行为,人的原始记忆和后来的调整,皆在有限的空间得到了极大限度的凝炼表达。“磁盘是白的,女人的衣裙也是白的/她的诗意,绝非一场雪/她那么干净……”(《青龙卧雪》)“麦子熟了/一只碗里盛下春风、夏雨/和蛐蛐、青蛙、布谷鸟的和鸣声/那画里/该是父亲二牛犁地的清晨/太阳从远上升起……”(《麦仁饭》)无论是前诗出人意料的诗意提纯,还是后者理所当然地回溯食物的原初,以及原始的场景,韩原林总能找到触碰诗歌生成的那个“开关”,巧妙而悦人地展开诗歌的袍服或花园……我将这组食物之诗的成因,视为诗人极擅将所观所念所思的种种物事场景皆化为心境的物证,而成为人生行旅的一种标志。以食物作为引子,甚至某个生活场合的核心要素,既是人们共有的生活情感经验;也是文学作品中绕不过去的书写对象。《红楼梦》中的宴饮,普鲁斯特的玛莱娜小点心的滋味,哈姆生和莫言、余华等关于饥饿和食物的描写,映显的莫不是人类的极致或者极端的状态和处境。韩原林以现代诗歌捕定食物作为诗引和诗材,而将诗情和诗意荡散开去,可谓生动别致。
读《渡口归人》最打动人处,在于诗人的纠结——所以诗人频频曰渡,时时念归。为何而渡,因何而归,渡向何处,归往何所,是韩原林心心念念所在。翻阅诗集,我感觉诗人无意间作了如下排列:人世间纪录——与自我对话——自我与世界的互映——世界与故土牵扯——有所思,有所观,有所止,有所归……我这样排列是因为诗人有着极明显的镜象意识,他以诗观照“自我”,观照“自我与他者”,观照自我的选择与行动。尽管诗人措辞雅致,笔下的青海、循化也剥显出了汉语古典世界的清雅,带着几分江南的气质;而且激烈的内心辩驳,也能以温和的语调道出,却仍然能使读者感受到深藏内心的那份焦灼的牵扯:
听你的声音,雨点渐瘦
那年岁月里守望是你相见是你离别是你
炊烟是你家园是你生死是你
千万次的悲欢也是你
说出的泪,听到的是沧桑
这辈子
用一生读懂一束光
我是你的影子
你是我的影子
——《影子》
多映、多相、多生、多感的交互映照,在诗人的咏叹中,有时是一个确定的对象,有时是一种模糊的影子;然而无论是何种状态,都是以一种在分离中渴望,在交织中安宁的情感表达。互为映照,互为影子和实体,韩原林诗歌中的生命由此获得了丰厚的立体感;而所咏叹的对象,也在这种大生命观中得到了更加丰富的表现。“守护那盏灯的人走了/只留苍白和冷……”(《心灯》)“我回头看的时候/你在夕阳中牵着自己的影子”(《老男孩》)“说起你熟悉的故人,温暖/谈到你走过的地名,亲切/我还是一个/陌生人……”(《掌灯人》)韩原林的这些充满情感张力的描写和述说,将人生的遗憾、惆怅和孤独,哀而不伤地表达出来。
诗,生之于人,得之于心。《渡口归人》是一部开枝散叶,开花结实于诗人皮肤和内心的作品集。诗人的观照、探索、指向,或可理解为一种永无尽期的乘与渡:在不断地乘行之程中,不断得望渡口;在一个个渡口登舟上船,再次展开河岸人生新旅……我将韩原林的诗歌《在他乡》摘录如下,与同好者赏读:
在他乡
今夜,我把最美的文字连同自己
寄终黄河两岸的家园,寄给村庄
故乡已经下雪了
写一行,抹掉一行思念
隔着灯火,抵过
灵魂安息之地
人生如寄,何如此生有寄。韩原林寄自我于黄河两岸家园,寄向清水湾;我们何尝不是也在如寄和有寄之间,做着自己的功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