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安忆创作的《长恨歌》里,王琦瑶这一角色的悲剧人生,恰似一幅饱浸上海百年兴衰的生动浮世绘。从弄堂走出,成为 “上海小姐”,再到晚年孤苦,她的命运走向,绝非个人选择的单一结果,而是时代浪潮、性别权力架构以及城市文化多重因素交织影响的必然结局。
1.选美符号:被消费的女性身体与身份悬浮
1940 年代的上海,作为殖民文化与本土传统激烈碰撞的前沿阵地,“上海小姐” 选美活动盛行。王琦瑶参与其中并荣获季军,这一事件,从本质上看,是殖民文化对女性身体的商品化操弄。
正如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提到,摄影能够将人转化为可供观看的对象,王琦瑶身着蕾丝旗袍、手持折扇的形象,经程先生的镜头定格,就成为了旧上海浮华美学的一个典型样本。这一形象,既契合了本土士绅阶层对传统闺秀温婉形象的固有想象,又迎合了租界洋人对神秘 “东方情调” 的猎奇心理。这种身份建构,从一开始便埋下了悲剧的隐患。
当李主任将她安置于爱丽丝公寓,公寓中那套精致的红木家具、进口呢绒窗帘,看似是生活品质的象征,实则是将她的身体异化为权力与财富的附属品。小说中直白地写道:“那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在说,王琦瑶是属于李主任的。” 这深刻地揭示了王琦瑶在这种关系中的物化地位,她成为了男性彰显权力与财富的一种工具。
2.依附逻辑的循环陷阱
李主任离世后,王琦瑶先后与摄影师程先生、商人老克腊等男性产生情感纠葛。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她自主做出的选择,但从深层次分析,这其实是传统女性生存策略的惯性延续。她在平安里弄堂开设的裁缝铺,表面上是她独立谋生的标志,可实际上,它更像是一个吸引男性目光的 “温柔陷阱”。
康明逊正是被那昏黄台灯下,王琦瑶缝衣时温婉的侧影所吸引,从而陷入情感的纠葛之中。这种依附性生存方式的悲剧之处在于,当王琦瑶试图以情感作为换取安全感的筹码时,她始终难以挣脱 “金丝雀” 般被物化的命运。以她与康明逊的私生女薇薇为例,这一孩子的诞生,本质上是王琦瑶企图用血缘关系来绑定男性的最后尝试,然而,这不仅未能改变她的命运,反而成为了母女两代人悲剧轮回的开端。
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的,在男权社会里,女性常常将婚姻或情感关系视为获取生存资源的途径,却往往因此丧失了自身的独立性,王琦瑶便是这一理论的生动例证。
1.空间政治下的生存困境
爱丽丝公寓、平安里弄堂、邬桥乡村,这三个不同的空间,构成了王琦瑶一生悲剧的关键坐标。1940 年代的爱丽丝公寓,是殖民权力具象化的象征,王琦瑶在此享受的锦衣玉食,完全建立在对李主任权力的依附之上。
到了 1950-1960 年代,平安里弄堂成为新政权下市民文化的集中体现,此时的王琦瑶,不得不收敛曾经 “上海小姐” 的耀眼光环,转变为缝纫机前的普通妇人。即便如此,由于她 “资产阶级残渣” 的身份,仍屡屡遭受排挤。1970 年代,邬桥乡村本是她期望躲避风雨的 “世外桃源”,但因与乡土文化格格不入,最终成为证实她 “城市异客” 身份的放逐之地。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到,空间是社会关系的产物,不同的空间承载着不同的权力关系和社会意义。王琦瑶在这三个空间的辗转迁徙,深刻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无论处于何种时代,她始终是都市文明变迁进程中被抛弃的边缘人,无法在任何一个空间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宿。
2.历史暴力对个体记忆的碾压
文革期间,王琦瑶藏在梳妆台夹层的 “上海小姐” 照片被红卫兵搜出,这一细节蕴含着强烈的隐喻意义。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论述过,权力常常通过对个体记忆和身体的控制来实现对社会的规训。
当历史以 “破四旧” 之名,对物质遗存进行大规模摧毁时,个体的生命记忆也随之被暴力改写。王琦瑶被迫在批斗会上承认所谓的 “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这一行为实际上是历史对个人主体性的公开践踏。王安忆特意描写她在批斗会后,依旧坚持用桂花油梳头的细节,以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抵抗,衬托出时代暴力对女性尊严的无情碾压。
此时,老照片不再是个人荣耀的见证,反而沦为 “罪证”,梳妆台也被视为 “藏污纳垢” 的象征。在这种情况下,王琦瑶的悲剧已然超越了个人命运的范畴,成为一个时代系统性扼杀美的集中体现,她成为了时代浪潮下被牺牲的个体。
1.被凝视的身体与价值崩塌
从选美舞台到爱丽丝公寓,王琦瑶的身体始终处于男性凝视的中心位置。程先生镜头下她展现出的柔美,李主任掌心中她身体的温软,康明逊眼中她散发的风韵,本质上都是不同时代男性对女性身体的符号化解读。
这种凝视的悲剧性在于,当王琦瑶步入中年,身体不再具有青春时期的魅惑力时,她的存在价值便迅速被贬低。小说中老克腊对她态度的转变,表面上看是代际审美差异导致的,实则反映了男性凝视机制对女性身体的残酷淘汰。就如同爱丽丝公寓里那些逐渐过时的法式家具,王琦瑶的身体也沦为被时代审美抛弃的 “旧物”。
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提到,在男性主导的视觉文化里,女性的价值常常被简化为身体的美貌,一旦美貌消逝,其价值也随之大打折扣,王琦瑶的经历便是这一观点的有力印证。
2.母女关系中的悲剧传承
王琦瑶与女儿薇薇的关系,构成了女性悲剧的代际映照。薇薇对母亲的鄙夷,那句 “你那套老掉牙的审美”,实际上是新兴市民文化对旧上海风情的本能排斥。而王琦瑶对薇薇男友老克腊的暧昧吸引,则是中年女性在青春消逝的压力下,所做出的绝望挣扎。
当薇薇嫁给普通工人并移民美国时,她以为自己摆脱了母亲的悲剧命运,却未曾料到,自己正陷入另一种形式的依附关系之中。在消费主义浪潮的席卷下,她的婚姻不过是以绿卡换取生存保障的现代版 “金丝雀” 交易。这种悲剧的轮回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在男权社会的价值体系里,不同时代的女性尽管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难以逃脱被物化的命运。
正如克里斯蒂娃在《女人的时间》中所探讨的,女性在父权制社会结构下,始终处于被压迫和被定义的地位,这种地位在代际之间不断延续,王琦瑶和薇薇便是这种代际悲剧的典型代表。
1.“长恨” 主题的现代性转译
王安忆借用白居易《长恨歌》的题名,巧妙地将原本的帝王爱情悲剧,转化为市民女性的生存悲歌。王琦瑶的 “长恨”,不仅仅是对李主任、程先生等男性的情感遗憾,更是对一座城市往昔繁华消逝的集体性追忆。
当她临终前,摩挲着泛黄的 “上海小姐” 当选证书时,那证书所承载的,早已不是个人的荣耀,而是旧上海市民文化留存的最后一丝余晖。作家通过她的悲剧人生,完成了对城市记忆的深度解构 —— 曾经被视为旧上海浮华象征的选美、旗袍、留声机等元素,最终都成为被历史尘埃掩埋的文化遗迹。
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提到,随着时代的变迁,传统的文化记忆会逐渐被破坏和遗忘。王琦瑶的悲剧,正是旧上海文化在时代变革中走向消逝的一个缩影,她的命运与城市的记忆紧密相连,一同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
2.女性书写的解构性力量
在传统文学作品中,女性悲剧往往被简单归结为 “红颜祸水” 或者性格缺陷等因素。但王安忆在创作中,刻意摒弃了这种带有偏见的道德评判。王琦瑶身上所表现出的虚荣、算计与挣扎,本质上是女性在男权社会中为求生存而产生的本能反应。
当她利用 “上海小姐” 的头衔换取生存资源时,当她在弄堂里借助流言蜚语作为自我防御的手段时,这些行为都被作家赋予了一种苍凉的合理性。这种书写策略,打破了传统悲剧叙事中 “咎由自取” 的固有逻辑,将女性悲剧提升到社会结构与文化机制共同作用的必然结果层面。
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强调,女性的创作应该摆脱男性主导的叙事模式,展现女性真实的生存境遇。王安忆对王琦瑶的塑造,正是对这一理念的实践,通过对王琦瑶复杂人性和悲剧命运的刻画,揭示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束缚,以及女性在这种环境下的艰难抗争与无奈妥协。
王琦瑶的悲剧,本质上是三重矛盾集中爆发的结果。在个体层面,是追求自我价值与屈从生存逻辑之间的永恒拉扯。她渴望凭借自身的魅力和努力,实现阶层跨越和自我价值,但又不得不一次次在现实面前低头,选择依附男性来维持生存。
在时代层面,是都市文明变迁过程中,边缘者所面临的身份认同危机。她始终无法适应时代的快速变化,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都处于被边缘化的境地,找不到自己的身份定位。
在人性层面,则是欲望与现实、记忆与遗忘之间的永恒对抗。她对旧上海繁华的执着记忆,与现实生活的平淡、困苦形成鲜明反差,而她的欲望在现实面前又屡屡受挫。当她最终死于长脚的铁棍之下,装满旧照片的梳妆台被打翻,散落的影像碎片,不仅象征着她个人生命的破碎,更代表着一座城市被撕裂的记忆拼图。
王安忆以冷峻的笔触向读者揭示:在历史宏大叙事与性别权力的双重重压之下,个体的悲剧绝非偶然的命运捉弄,而是被深层社会结构预先注定的必然结局,王琦瑶的一生便是这一悲剧逻辑的生动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