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资讯-歌剧话剧

刘慧儒 | “骂育”

发布时间:2025-06-01 22:00:40  浏览量:18

葛茨·冯·贝尔利兴根是16世纪著名的德意志贵族、帝国骑士、佣兵,以及诗人。歌德以葛茨的自传为基础,于1773年发表了剧作《铁拳骑士葛茨·冯·贝尔利兴根》。

中国古代讲究诗教、礼教,为人要知书达礼,温柔敦厚,社会要安分安定,风俗淳朴。到了民国,留过洋、研究过康德与席勒思想的蔡元培又提出“美育”,以填补国人因现代思潮冲击骤然出现的形而上空白。至于这两千多年国粹的“教”和一百多年西风东渐的“育”业绩如何,笔者未曾详考,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依自己涉世不深的经验论,却是另有成效卓著者——这便是“骂育”。

“骂”之为物,也是发乎情,只是在一般人印象中,并不止乎礼罢了。虽说“怒不至詈”,但远古时,礼似乎也没后来那么狭隘死板,比如,官方采风求诗以知民情,就采回了不少骂声,像《相鼠》《巷伯》《硕鼠》不只是带刺,可以说是夹枪带棒了。朝廷非但不予追究,反让咏唱传颂。其实,朝中创作的《雅》也大有《荡》《瞻卬》之类不太入耳的声音。孔子删诗,居然把这些都保留了下来,还给门徒当教材用。他大大方方说,诗是“可以怨”的,就是说,可以抒发愤懑,可以怼。显然,他不认为这与礼有什么违和。屈原《离骚》有一关键处,也有他阿姊“申申其詈予”的辞句,这里的“詈”旨在教诲,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关切。

骂既然入得了风骚之堂,在市井生活中更是寻常见了。私密如在家庭,当众如在街巷,高居庙堂,远处江湖,凡有人之处,便少不了骂声。世间数不清的个人恩怨,家仇国恨,为骂提供了不竭的素材和情绪基础,数千年发酵积淀下来,连持有“金不换”大笔的鲁迅,也惊叹起中国詈骂文化的“博大且精微”来,似乎不搬出庄子“犹河汉之无极也”不足以形容其浩瀚。

作为此等重要的话题,骂关涉天下大小事的曲折是非,负有扬善惩恶的重大责任。至少从骂者看来,所骂的都是该骂的,该骂的都是恶的,有害的,或危害社会,或瓦解道德,或败坏民俗,而骂,即使不能根绝祸害,也可以奋力抵御,抑制其流风影响。如此看来,骂简直就是激浊扬清、移风易俗的文明利器了。

细想想,国人心灵深处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与骂确实不无瓜葛。以国人所重的祖宗崇拜为例:多数人首次强烈意识到自己的“十八代祖宗”,恐怕就与脏字“操”的语境分不大开;意识到自己在家族的传承繁衍义务,往往是在听到“断子绝孙”的恶意提醒之后。骂的一个基本向度就是直指人们心目中神圣不可犯的东西。作为毁像运动,骂变相做着启蒙工作,以折辱的方式,让对方牢牢铭记自己与那些被亵辱、被诋毁者脱不了的干系。不管本意如何,骂客观上在强化祖宗崇拜中隐含的血缘门第观念与精神归属感。骂的另一个向度是排除对方作为(正常)人的基本属性:不是人养的呀,什么玩意儿呀,畜生呀,王八蛋呀,垃圾呀,人渣呀,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呀,不一而足。这种排除法直接否认了被骂对象做人的身份乃至资格,但从反面看,却正凸显出了人之为人的尊严和最低道德标准。

对照一下中外文学,不难发现,就滋生詈词骂语而言,华土之肥沃远胜殊方异国。这里草木葱茏,花艳葩奇。至于骂法,可谓林林总总,形形色色,其想象力之诡异,力比多之膨胀,分贝之高,节律之精妙,内容之酣畅淋漓,即使不冠绝宇宙,最起码也独领风骚于世界文坛。

欧洲文学史上开了骂文化先河的名场面,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阿基琉斯怒斥阿伽门农,骂的不过是“无耻贪婪的狗东西”。而德国最有名的詈语,《葛茨·封·贝尔利兴根》中的“告诉他,他可以舔我屁股”已是非常惊世骇俗了,以至于作者歌德怕犯众怒,再版时作了修改。两百多年间,人们羞于明言,而委婉称其为“葛茨引语”或“施瓦本问候”。即使上世纪八十年代,西方人早经历过所谓裸体运动,甚至性革命了,可汉堡版权威校勘本歌德文集里,还白纸黑字赫然印着:“告诉他,他可以□我的□□”。

相较而言,中国古典小说没那么多禁忌和讲究,想骂就骂他个痛痛快快,骂他个够。《三国演义》里叫骂算是少的,毕竟小说人物差不多都是有点身份的。即便如此,“匹夫”“贼”等字眼,随处可见。有人统计,全书骂的频率有六七百次之多,平均每回竟有五六次。好几回的回目开宗明义就是写骂,如“董卓叱丁原”啦、“祢正平裸衣骂贼”啦、“武乡侯骂死王朗”啦,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吉平痛骂曹操竟要被割掉舌头!至于书中颇有创意的骂人话,如“三姓家奴”“冢中枯骨”“赘阉遗丑”,不仅给中华骂文化添了重彩,也大大开了后人詈骂想象的思路。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明刊本。

骂得最多,也最接地气的,恐怕非《金瓶梅》莫属了。在这本誉为“晚明骂语詈词百科全书”里,以骂标回目的比《三国演义》多了去了。在兰陵笑笑生笔下,骂不再是贴个“匹夫”之类的普适小标签,而是量体裁衣,因事制宜。有了上下文的烘托反衬,骂更显得鲜活生猛,激情四溅。《金瓶梅》里的骂有强有弱,忽明忽暗,时俗时雅,或正或反,嗓门和分寸,也都拿捏得很准。像“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如此夸张而又精准的骂法,才高哪怕如曹子建者,也不一定写得出来。在《金瓶梅》中,詈词不再是某种显眼甚至扎眼的异物,而是融入文本肌理的有机体,话里有骂,骂里有话,小说里的骂不局限于叱责诅咒,而延展到了日常沟通,往往还用以宣示朋友间交之深、谊之厚呢,更不用说男女私昵时打情骂俏、挑逗性欲了。《金瓶梅》要是剔净了所有詈骂,不仅篇幅会急剧缩减,小说本身也会大大失色,恐怕会变成烟花燃放后空空如也的烟花壳子。

我小时候,《金瓶梅》之类书不是用来读的,是用火烧的,尽管如此,人们却也没有痛失接受骂育之机。在炮打司令部的隆隆声中入的学,我们红小兵的大使命,无非是认识到自己苦(阶级苦)大仇(民族恨)深,要拿起笔做刀枪,献身革命。那时没有、也不需要课本,上课除了背语录,就是读报纸。至于学习要点,如路线斗争的大是大非,灵魂深处的革命,全都忘了,反倒是一些富有感性色彩的只言片语,鳞片般死死嵌在记忆的某些犄角旮旯,那便是火烧谁呀,油炸谁呀,让谁他妈的见鬼去呀,把谁扫进了历史垃圾堆呀。近日翻览旧报,首先印入眼帘的,竟是这么一句逻辑与修辞如此稔熟却又无限陌生的话:“这些,原来都只是地主阶级内部一些大狗、小狗、饱狗、饿狗之间的矛盾表现,在历史上并不占什么重要的位置,到今天更是不值人们一顾的僵尸!”有学者找出当年权威媒体上有代表性的十篇文章,发现“牛鬼蛇神”“一小撮”“混蛋”“放屁”“砸烂狗头”等词汇出现之多,竟达73次,平均每 323个字就要耐不住骂上一声。

古书的诲淫诲盗诲权谋也好,新社会报刊的诲斗争诲革命也罢,白云苍狗,古今沧桑;一成不变的是诲骂,从《诗经》国风迤逦而来,直到国骂“三字经”仍未达于止境,眼下似乎又辗转到虚拟空间作逍遥游了。风闻近有专家跳出来为詈骂这传统悠久、开枝散叶的文化大观正名加持。有人论证说,骂会“伸张正义、指引正道”;有人推导出,骂会“强化社会规范的功能”。看架势,这传统还要承续下去。只是我自己变了,变得听不太进去这些了。自从人们歇斯底里要火烧油炸、诅咒永世不得翻身之人被不动声色平反后,早已成年的我算是补上了骂的最后一课。如果说,骂对我有所教诲的话,那就是它使我明白,现实有时不过是个戏台罢了——而自己是一名观众,不是演员:不必跟着骂。

刘慧儒

责编 刘小磊

标签: 歌德 金瓶梅 刘慧儒 詈骂 詈词
site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