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舅舅
文/王宁
草木葱茏万物蓬勃的四月,姥姥村的西坡上又添新坟,我的舅舅搬进了他的新家。四月初一凌晨子时,在表弟的慌乱和妗子的无措中,七十岁的舅舅永远闭上了眼睛,结束了他痛与操劳的一生。
舅舅五岁就没了娘,正是三年大挨饿时期,他的父亲要去生产队挣工分,九岁的姐姐牵着他的手,挎着菜篮子带他去挖野菜糊口。结了婚,儿女双全,本是多么幸福。而表妹十岁那年,被查出先天性肾功能不全,年年月月与医院打起交道。人到中年,他的父亲,我的外公,用草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后来才从赤脚医生那里得知外公只是得了夜盲症,他却以为自己得了啥绝症,怕累及儿女选择自己离去。外公以这种方式离开,作为儿子的舅舅难以心安。我清楚记得,外公下葬以后,舅舅在我家抱着头痛苦地忏悔,哭诉。三年后,十九岁的表妹又离开了人世。
舅舅命苦,但他一直乐观地活着。
舅舅生得好看,小巧玲珑那种,大眼睛小嘴巴,在村子里跑秧歌,舅舅一直是扮演大姑娘。过年去姥姥家,往往正赶上跑秧歌的时候,看着舅舅穿着鲜艳的秧歌服,戴着漂亮的假发,粉红的腮蛋儿,樱桃小口红嘴唇儿,抿嘴儿一笑,妥妥的古代美女,不知道的都还以为那就是女子扮演的。
舅舅心灵手巧。他用皱纹纸扎荷花,一个酒瓶,几张皱纹纸,一根细线,舅舅扎的荷花十分精美,含苞的,绽放的,栩栩如生。舅舅白天忙,基本都是熬夜扎,扎的多了,就拿到集市上去卖,很是抢手。
舅舅也能吃苦耐劳。年轻时他去砖窑挖泥坯,后来又种起韭菜,一种就是几十年,从一头乌发到秃了头顶,一直奔波在韭菜地与集市上。十里八乡都知道卖韭菜的舅舅,他也带动了很多人种韭菜卖韭菜发家致富。
从小到大,我在姥姥家的时间很少,也只有逢年过节才去。结了婚以后,大年初二我带着老公去过几年,每次,舅舅都激动兴奋得不知所措。而我与舅舅接触的多,是在他生病的几个月,有时候我自己去看望,更多时候是带着母亲一起。给他买点想吃的,和需要的东西,陪他说说话。舅舅得的是肾病综合征,去医院时身体已经肿得很厉害了。蛋白流失严重,每天输蛋白,身体里能留住的却很少。高血压引发的脑梗又让他的半边身体失去了知觉,不能动弹。我去医院看他时,他哭着让我劝表弟,让他出院回家,我知道他也是怕拖累儿子。医院的确没有好的办法,最后只好带上药回家养着。舅舅浑身肿得梆硬,曾经的小脸肿成了大圆盘,他拖着越来越笨重的身子,硬生生地又熬了三个月。
三月三十那日下午,妗子给我打电话,说舅舅喘得厉害,问我能不能去医院弄氧气,我预感不好。俗话说,“男怕初一,女怕十五。”农村人的经验,病人闯初一十五。我匆忙去了医院,打听到外面有租氧气的,赶紧租了氧气瓶带去给舅舅插上。舅舅已经说不出话了,很吃力地说,“海中,救救我,我上不来气儿。”我无能为力,只有揪心。在北京工作的表弟正好回来,我便先回学校上了两节课。放学时,远在天津的姐姐让饭店做的红烧肉,托我给舅舅带去,我捣碎了夹给他吃,他好歹吃了一块儿。待到天黑,我回县城,跟舅作别,舅很吃力地嘱咐我路上慢点。晚上九点多,表弟打电话很是慌乱,说叫了救护车,救护人员说病得这么严重,怕是上不了救护车人就不行了,也便没再折腾舅舅。夜里一点多,表弟又给我打电话,哭着说,“我爸爸没了。”受尽病痛折磨的舅舅离开了这个世界,终是没能闯过四月初一。表弟买给他的轮椅和能够翻身的床都还没来得及用。
舅舅病重的日子里,有次我去看望他时,表弟跟弟妹刚把他抬到檐下晒太阳,他坐在圈椅里,眼睛肿得睁不开,我轻轻扒开他的眼睛,说,“舅,能看见我吗?”舅舅说,“嗯,嗯,看见俺了宝贝外甥闺女了。”舅舅接着跟我说,“海中啊,我有一双儿女,这个世界一个勇,那个世界一个霞,我不孤单啊!”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舅的女儿霞,定是已经把舅迎进家门,阔别六十五载的母亲握着他的手对他嘘寒问暖。或许,此刻的他,正与自己的父亲在小院里把酒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