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宫阙深处,熔炉炽火映照着匠人黝黑的脸庞。赤红的铜汁奔涌入陶范,须臾冷却,一枚枚“常平五铢”在昏暗中初露形骸。钱面“常平五铢”四字饱满圆润,如精琢美玉,在昏昧的光线下隐隐流转着温润光泽——它承载着北齐帝国最后的虚妄承诺,亦将在不久之后,成为这个短命王朝倾覆的冰冷见证。
北齐王朝虽仅存二十八载,其币制却如同王朝命运般跌宕诡谲。文宣帝高洋天保四年(公元553年),王朝在风雨飘摇中铸行“常平五铢”,冀望以“常平”之名稳定物价,安抚民心。然“常平”二字本身,便是对现实的绝妙反讽。彼时北齐朝廷深陷财政泥潭,为支撑穷奢极欲的宫廷用度与无休止的战争消耗,此前早已大肆滥铸虚值大钱。史载“私铸蜂起”,劣钱充斥市井,物价如野马奔腾,百姓苦不堪言。常平五铢正是在此经济濒临崩溃的危局下诞生,它并非救世良方,更像是朝廷在信用破产边缘,试图重新抓住的一根脆弱稻草。
高洋其人,暴虐无常,却对恢复经济秩序有过短暂热忱。他诏令“常平五铢”须铸作精良,重量足值,冀望以此重建货币信用,挽回朝廷威严。然而帝国根基已朽。上层穷奢极欲,下层民力枯竭,再精美的钱币也难以弥合这巨大的裂痕。当一枚枚崭新锃亮的“常平五铢”流入混乱不堪的市场,试图平抑那早已失控的物价时,其命运早已注定——它终将淹没在劣币的汪洋与民间的绝望之中。
常平五铢之美,最摄人心魄处,在于其钱文书法。钱面“常平五铢”四字,乃北朝玉箸篆之典范。笔画丰腴圆润,如饱满玉箸;线条匀停流畅,筋骨内蕴,转折处不见棱角,唯有温润的弧度。其结构宽博舒展,端庄雍容,深得汉篆遗韵,却又透出北朝特有的雄浑气象。
这种玉箸篆风,与北齐时期邺城附近响堂山石窟、小南海石窟中那些精美绝伦的造像题记书法,如出一辙,同属一个辉煌却短暂的艺术时代。当王朝在政治泥沼中沉沦时,工匠的巧思与虔诚,却在方寸钱币与庄严佛窟中,为后世留下了永恒的艺术绝唱。
千载光阴流转,常平五铢深埋于地下,静待重光。其中,江苏连云港地区出土的北齐钱币,以其鲜明的地域特色,在泉界独树一帜,被藏家珍称为“连云港坑”。此地古属海州,地处南北要冲,历史上商贸活动频繁。
考古发掘揭示,古海州城遗址及其周边,是北齐钱币的重要埋藏地。连云港坑所出的常平五铢,铜质精纯,锈色尤为独特。其地近海滨,土壤中盐分较高,所生成的铜锈常呈深浅不一的青绿色,或间有蓝锈、白锈,层次丰富,如海波荡漾,又如苔痕浸染,温润古雅,被藏家昵称为“海沙锈”或“海苔锈”。这种独特的锈色包浆,成为鉴别连云港坑口常平五铢的重要标志之一。
今日古泉市场上,一枚品相尚可、文字清晰的常平五铢,其价格约在400元人民币上下。然市场如风云变幻,价格亦随品相、锈色、坑口特征而浮动。一枚出自著名坑口如连云港、锈色瑰丽如海韵、字口深峻如初铸的极品,其价值远非此数可限。昔日华夏某次大拍,一枚通体蓝绿锈色、文字饱满如生的连云港坑常平五铢,便引得藏家竞相举牌,终以远超估价的金额落槌。
然而藏海幽深,赝品亦如影随形。辨别真伪,需观其铜质是否坚实,掂其手感是否压手,更需细审文字神韵:那玉箸篆的圆融气度,那种历经沧桑而愈发温润内敛的光泽,绝非急功近利的作伪者所能轻易模仿。每一枚真品常平五铢,都如同一个沉默的北齐信使,其价值唯有懂其历史、爱其风华的知音方能真正领会。
遥想北齐邺都,一位风尘仆仆的商贾,怀揣着新得的常平五铢,满心希冀能以此购得一家活命的口粮。然而当他步入市廛,目之所及却是米珠薪桂,物价腾踊远超想象。手中那几枚朝廷宣称足值的“常平”钱,其购买力早已在汹涌的通货膨胀浪潮中消蚀殆尽。史载北齐末年“府藏空竭”,朝廷信用彻底破产,再精美的常平五铢也无力回天。商贾的绝望,正是千千万万北齐子民的缩影。
短短二十余年后,北周大军攻破邺城,曾经显赫一时的高齐宗室灰飞烟灭。那些曾经在市井流转或深藏地下的常平五铢,遂成王朝覆灭的冰冷注脚。
当我们今日于灯下,细细摩挲一枚连云港坑所出的常平五铢,指间传来的是北地青铜特有的凉意与坚实。
那温润如玉的“常平五铢”四字,在锈色映衬下依旧散发着沉静的光华。它无言地诉说着一个短命王朝在财政崩解前的最后挣扎,也铭刻着那个时代工匠在方寸铜坯上倾注的非凡技艺与心血。王朝的宫阙早已化作尘土,帝王的野心亦成史书中的几行墨迹。唯有这些散落尘泥的钱币,以其坚韧的铜质与不朽的文字艺术,穿越了血火交织的乱世烽烟,最终沉淀为历史的证物。
常平五铢的价值,早已超越了那区区的“五铢”铜价。它是北齐王朝经济图景的切片,是北朝书法艺术的精粹,更是那个混乱年代里,一种对秩序与价值的渺茫寄托——纵然这寄托终成泡影。在锈色与铜光交织的方寸之间,我们触碰到的是一段跌宕的历史,一种永恒的艺术,以及一个关于权力、信用与民生关系的古老寓言。它静默如谜,却比任何煌煌史册都更为真实地,传递着来自北齐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