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哎,老张,你们连今年这文艺汇演可真是出彩啊!"团长拍着我肩膀笑道,"听说还是你媳妇来探亲时给战士们突击培训的?"
我挠挠头笑了。那是1985年春天的事,我当指导员刚满两年。妻子小芳从城里来部队探亲,看见我们连队战士唱歌还跟喊口号似的,这位师范毕业的音乐老师当场就撸起了袖子...
谁承想,就这么个临时起意的"家属教学",后来竟让我们连队捧回了全团的"精神文明先进连队"锦旗。现在想起来,那些日子啊,营房里飘着的歌声、战士们咧着嘴笑出的大白牙,还有小芳站在板凳上打拍子的模样,都跟昨天似的。
我永远记得1985年那个闷热的七月午后,蝉鸣声穿透仓库围墙外那片白杨树林,在寂静的山沟里显得格外刺耳。这是我调到勤务连担任指导员的第三个年头,每天面对的都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哨声、同样的训练科目。
"指导员!嫂子到了!"通信员小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手里的钢笔差点掉在值班日志上。抬头看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二十,比预计时间早了四十分钟。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办公室,远远就看见营区大门口那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熟悉身影。妻子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正仰头打量着这个被群山环抱的军营。阳光透过她头顶的槐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接过行李时,发现她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妻子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睛却亮晶晶的:"想给你个惊喜嘛。这一路转了三趟车,最后一班还是拖拉机..."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你们这儿真安静,我刚才在门口站了十分钟,连个人声都没听见。"
我苦笑着领她往家属房走。确实,我们这个后勤仓库位置偏僻,平时除了操练口令和开饭哨声,几乎与世隔绝。战士们私下都管这儿叫"山沟里的和尚庙"。
推开临时收拾出来的家属房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妻子却像没闻见似的,径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这窗户正对着训练场,视野真好。"她转身时,我发现她嘴角挂着那种熟悉的、带着小得意的笑容——每次她想到什么好主意时就会这样笑。
"报告!"小李在门外立正,手里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给嫂子打洗脸水!"
妻子慌忙接过盆,脸都红了:"太麻烦你了,以后我自己来就行。"
小李憨厚地笑笑,又从兜里掏出一块崭新的香皂放在桌上:"司务长让拿来的,说城里人用不惯肥皂。"说完一溜烟跑了,连我给的眼色都没看见。
妻子望着那盆水发愣,突然扑哧笑出声:"你们连队的战士都这么可爱吗?"
那天晚饭,炊事班特意多炒了两个菜。我注意到平时总爱把军帽戴歪的二排长,今天把风纪扣都系得严严实实。更奇怪的是,平时总要拖到六点半才开饭的食堂,今天六点整就飘出了饭菜香。
"明天早操你来看吗?"晚上躺在床上时我问妻子。她正借着台灯的光翻看我书架上的书,闻言转过头:"当然去,我可是专门请了假来体验军嫂生活的。"
第二天清晨五点半,当哨声划破晨雾时,我看见妻子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口。训练场上,值班排长的口令比往常高了至少八度:"立正——!"全连战士的脚跟碰撞声整齐得像一声雷鸣。
我站在队列前讲话时,明显感觉到战士们的目光总往我身后飘。回头一看,妻子正坐在操场边的石凳上,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写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记每个战士的名字和特征。
"第三排左边第二个小战士,唱歌跑调特别厉害是不是?"晚上妻子一边帮我缝脱线的肩章一边说,"今天下午我听他们在水房唱歌,就属他声音最大还最不准。"
我惊讶于她的观察力:"那是炊事班的新兵王建军,人送外号'王跑调'。"
妻子把针线收好,突然正色道:"老周,你们连队多久没搞文娱活动了?"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确实,自从去年老兵退伍后,连队除了看露天电影就是组织篮球赛,战士们闲时不是打扑克就是蹲在墙角抽烟。
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妻子来队一周后,我发现宿舍里的烟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香皂和牙膏的气味。训练场边的单杠被磨得锃亮,食堂泔水桶里的剩菜明显减少。最神奇的是,连里那几个总找借口不剃头的刺头兵,现在个个寸头清爽得像刚入伍的新兵。
"你没发现吗?"司务长老马某天晚饭后神秘兮兮地跟我说,"现在这帮小子比着劲儿表现呢,就为听嫂子夸一句。"
八月中的某个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写材料,政治处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下个月全基地歌咏比赛,你们连必须参加!"
放下电话我就犯了愁。往年这种活动我们都是应付了事,全连唱歌不跑调的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正发愁呢,炊事班长张大山探头进来:"指导员,听说要搞歌咏比赛?"
我点点头,他立刻眉开眼笑:"让嫂子教我们呗!战士们都说想跟嫂子学唱歌!"
原来妻子早就在水房"收编"了连里的文艺骨干。当天晚饭后,她站在食堂前的空地上,面前齐刷刷坐着八十多个战士。晚霞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里拿着我誊抄的歌谱,轻轻清了清嗓子。
"我们先来试试音准。"她的声音像山涧清泉,在暮色中格外清澈,"跟我唱——哆——"
八十多个粗犷的男声跟着响起,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妻子耐心地一遍遍纠正,从最简单的音阶开始。我站在队伍最后,看着战士们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山沟里的夏天变得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连队像被注入了新的灵魂。清晨的操练声里开始夹杂着哼唱,午休时间宿舍里传来压低声音的合唱,甚至晚上洗漱间都有人对着镜子练口型。妻子把《我的祖国》分成四个声部,挑选了领唱,还教战士们用报纸卷成喇叭练气息。
八月底,妻子的假期到了。送她去车站那天,全连战士列队敬礼。王建军红着眼睛从队伍里跑出来,塞给妻子一个纸包:"嫂子,这是我晒的野菊花,泡水喝对嗓子好..."
回连队的路上,小李突然说:"指导员,我觉得咱们连现在像家了。"我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喉咙突然有些发紧。
九月的歌咏比赛上,当八十个战士用浑厚的嗓音唱到"一条大河波浪宽"时,我看到评委席上有领导在擦眼镜。宣布我们获得第一名时,整个连队沸腾了。庆功会上,战士们把第一块西瓜留在了空着的座位上——那是给妻子的。
晚上我伏在桌上给妻子写信,突然发现窗外有动静。推开窗,月光下站着十几个战士,他们齐声唱起了《我的祖国》,这是他们自发给"指导员嫂子"准备的电话点歌。
多年后,每当我在电视里听到军旅歌曲,总会想起那个山沟里的夏天。妻子用她的温柔与智慧,在钢铁军营里种下了一颗音乐的种子,而战士们用最朴实的行动,让这颗种子开出了最动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