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波｜半句歌词的趣事

六十年前，我随祖母在故乡——湖北省黄梅县分路区余桥公社春光大队（现为摘芦庵村）生活，读小学二年级。所读小学是公社的中心完小——余桥小学——毗邻村东边摘芦庵遗址的断壁残垣而建。老人们说，余桥小学沾了摘芦庵的灵气。学校教室的窗户没有玻璃（冬天连农用薄膜都没有），课桌和櫈子是学生自带的（开学搬到学校，放假搬回家），家里条件差的就多个学生凑几根木桩打进地里、上面钉一块木板当课桌，我就出了两根杨树木桩。任课老师既有公办的，也有民办的，他们教书育人，爱岗敬业。如今，余桥小学已不复存在，其旧址上又重建了摘芦庵。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那年月我放学后喜欢到隔壁的五爹家玩，陪他烧火做饭。五爹比我大六岁，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早早就辍学务农。五爹小时候很乐观，那可是黄连树下唱歌——苦中作乐。不过，五爹真的喜欢唱歌，唱从农民夜校学来的歌，但只能唱开头几句就没有下文了。我记得他经常哼唱很有画面感的这么两句：“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我曾说：“五爹，接着唱呀。”他说：“后面的我不会唱。”我好奇地问：“这歌叫什么名字啊？”他假装生气地答：“不晓得。我唱歌就唱歌，你话哪那多？打破砂锅问到底，烦人！”接着，他又反将我一军：“我还会唱两句，你一句都不会唱呢！”

图为2025年清明节，作者（左）与五爹在摘芦庵村

请将不如激将，中了五爹的激将法，我决心学一首完整的歌唱给他听。

一天，五爹正在做午饭炒辣椒，我放学后跑过去说道：“五爹，我学了个歌，名字叫《毛主席是咱社里人》，我唱你听啊。”说完，我就把这首歌完整地唱了一遍：

“千山那个万水连着天安门，

毛主席是咱社里人。

春耕夏锄全想到，

防旱排涝挂在心。

八字宪法亲手定，

丰产的道路细指引。

……”

“这歌好听，唱得好！”五爹表扬我，“赏你一个虎皮辣椒。”说完，他伸手从热烫的锅里拈出一个辣椒放进我的嘴里，味道真不错。

我还没咽下辣椒，五爹就问：“你唱的八字宪法是么意思啊？”

我挠了挠头，望文生义，不懂装懂，掰着手指说：“春耕、夏锄、防旱、排涝，八个字。”五爹信以为真。

“八字宪法”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心里打起了漏子鼓。当天下午上学后，我便找到兼教唱歌的体育老师：“老师，老师，《毛主席是咱社里人》这个歌里的八字宪法是么意思啊？”

“八字就是人的生辰八字。天干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字，地支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字。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叫四柱，每个柱用天干地支各一个字表示，一共八个字。”老师说，“根据八字算命能预测人的运势。八字宪法亲手定，说明毛主席关心人民公社社员。”

“ 那宪法是么意思呢？”我刨根问底。

“算命算命，宪法就是算法。”老师斩钉截铁地说。

原来如此！我似懂非懂，一头雾水。

三年后，我转学到孔垅区中学读初中。当时，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还要学工、学农、学军。上学农课时，严求名老师讲道：“同学们！农业八字宪法是哪八个字呢？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是毛主席亲手制定的农业增产的八字技术措施。”

“严老师，八字为什么叫宪法呢？”我举手发问。

“洪波同学不懂就问，精神可嘉！这个问题的知识点你们掌握八个字就可以了，考试就能得一百分。”严老师王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师道尊严，我不敢多问。

1977年恢复高考，高中毕业后当过知青、工人的我误打误撞考上了湖北财经学院法律系。上宪法课时，著名宪法学家蒋碧昆教授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慷慨激昂地讲：“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是治国安邦的总章程，是其他法律的母法，具有最高权威和最高的法律效力……”课堂上，我蓦然想起了“八字宪法”这个概念，原来其中的“宪法”二字并非法学意义上的专门术语，只不过是比喻或者说是借用而已，旨在宣告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八个字是实现农业增产的根本措施。

联想到小学、初中时纠结“八字宪法”的陈年旧事，我哑然失笑。同桌的余志强同学用手肘碰了我一下：“你笑什么？”我做了一个鬼脸，马上中止思想开小差，认真听起课来。

“八字宪法”，半句歌词。茶余饭后，偶然回忆。这件趣事起源于1965年（乙巳年），按天干地支纪年法，迄今刚好一个周期六十年。这六十年间，我从初识甚至误解“宪法”这个词，到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与宪法有关的职业，及至退休赋闲还对宪法念念不忘，莫非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