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1940年在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42年2月,投笔从戎,参加中国入缅远征军,亲历滇缅大撤退,经历了震惊中外的野人山战役。1943年,回国后经历了几年不安定的生活。1949年赴美国留学,入芝加哥大学英国文学系学习。195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1953年回国后,任南开大学外文系副教授。1958年,受到迫害,调图书馆和洗澡堂,先后十多年受到管制、批判、劳改,停止诗歌创作,坚持翻译。1977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穆旦于40年代出版了《探险队》《穆旦诗集( 1939~1945)》《旗》三部诗集,将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诗歌传统结合起来,诗风富于象征寓意和心灵思辨,是“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20世纪80年代之后,许多现代文学专家推其为现代诗歌第一人。主要译作有俄国普希金的作品《青铜骑士》《普希金抒情诗集》英国雪莱的《云雀》《雪莱抒 情诗选》,英国拜伦的《唐璜》《拜伦抒情诗选》《拜伦诗选》,英国《布莱克诗选》《济慈诗选》。
赞 美
走不尽的山峦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
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融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着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一样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
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
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
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1941年12月
点评:
从艺术形象上看,《赞美》这首诗的语言充满了独特的艺术特征。我了解到现代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强调诗歌内在的张力和戏剧性,往往将一系列充满对抗、冲突的词语和意象组织在一起,以形成错综、复杂而又强烈的抒情形式。由此看来,穆旦的诗可谓是具有真正现代意义的诗篇,不愧于现代诗歌第一人的称号。《赞美》中诗人用了大量的隐喻和意象,多义且抽象的词语、繁复的句式和反复的手法来传达着强烈的思想感情。
《赞美》是一首意象繁多、意境深远的诗歌。该诗写于1941年12月,当时正处于抗战最艰苦的阶段。在此期间,诗人作为一个参与者,以“我”的视角,描绘了抗战的流离奔波中的所见所感。诗歌的前六句是高密度的苦难意象集群,它涵盖了无限沧桑和民族的沉痛记忆。“江河大地、野草茫茫、鸡鸣犬吠、暗云流水、忧郁的森林,”一幅万籁俱寂,悄无声息,苍茫开阔但又充斥着无尽压抑的山河画卷缓缓展开。这是战争时期的祖国,诗人有着说不尽的故事与灾难,有道不尽的哀伤。但诗人仍要在“不移的灰色行列”、“爬行的天空”下、 要在“沉默的爱情、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阴雨的天气”中,以“带血的手”去拥抱“佝偻的人民”。这是一个有着强烈爱国之情、富有使命感和责任感的“我”的形象。“我”想唤醒沉睡的人民,哪怕双眼已哭到无泪,但仍期待光明,期待着人民不再沉默,去反抗、去斗争。人将内心的期待化成风,迫不及待地要吹过、要离开这里。当时的中华民族背负着历史的沉重、贫穷和苦难的同时,已在抗日烽火中走向觉醒。诗中每节都以"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作结,运用反复的手法,奠定了诗人对历经磨难、忍辱负重、敢于抗争的华夏民族赞美歌颂的基调。最后,诗人在全诗最后,连用两个“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振聋发聩。诗人深深感受到时代苦难、历史的惨痛,同时也看到了人民的奋起和民族的希望。于是他写下了这首《赞美》,他通过这首诗歌,去表达对历史惨痛的悲悯,去赞美千千万万投身抗日的农民子弟兵,去歌颂忍辱负重、顽强不屈的民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