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的铜雀台,落成庆典的火光映红了邺城的夜空。十七岁的曹植站在高台之上,衣袂被夜风扬起,如同一面猎猎作响的青衿。台下,父亲曹操含笑望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诸儿试各为赋。” 话音未落,曹植已提笔蘸墨,顷刻间,一篇《登台赋》跃然纸上:“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辞采华美,气势磅礴,引得满座喝彩。曹操抚掌大笑,将手中玉杯递与他:“吾儿真乃吾家之麒麟也。”
那时的曹植,是曹操二十五个儿子中最耀眼的存在。他自幼聪慧,“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出口成章,下笔成文。曹操南征北战,常将他带在身边,让他见识战场风云,期许他能文能武,承继大业。在邺城的岁月,是曹植生命中最璀璨的时光。他与王粲、陈琳等 “建安七子” 纵论诗文,在铜雀台的宴饮中挥洒才情,写下 “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 的清丽诗句。他心中怀揣着 “戮力上国,流惠下民” 的宏大理想,渴望像先祖一样,在乱世中建立不朽功勋。
然而,才情与任性,如同双刃剑,终究划伤了他自己。建安二十二年,曹植三十岁,正是人生意气风发之时。曹操率大军出征,留他镇守邺城,这是前所未有的信任,几乎是将储君之位的橄榄枝递到了他面前。可就在此时,他却在一次醉酒后,做出了令所有人震惊的举动 —— 夜闯司马门。
司马门是魏王宫的正南门,按规制,只有帝王举行大典或出征时才能开启,寻常人等擅自闯入,便是大逆不道之罪。那晚,曹植喝得酩酊大醉,乘着马车,在宫中纵马奔驰,竟从司马门而出,一路喧嚣,惊扰了整个邺城。曹操得知此事,雷霆震怒。他看着跪在面前,酒气未散、眼神迷离的儿子,眼中的赞赏与期许瞬间化为冰冷的失望。“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 曹操的斥责如重锤敲在曹植心上。不久,曹操颁布《立太子令》,正式立曹丕为世子。曹植知道,他亲手断送了自己的未来。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于洛阳。曹丕继承魏王之位,不久后废汉称帝,建立曹魏政权。昔日的兄弟,如今成了君臣,而这君臣之间,却隔着无法逾越的猜忌与防范。曹丕对这位曾威胁过自己地位的弟弟,始终放心不下。他先是将曹植的亲信杨修、丁仪兄弟诛杀,断其羽翼,随后又频繁徙封曹植的封地,从临淄侯迁到雍丘王,再迁到东阿王,如同放逐一般,让他在不同的城邑间辗转流离。
黄初四年,曹植与白马王曹彪、任城王曹彰一同进京朝见。归途中,曹彰竟不明不白地暴毙,传言是被曹丕下毒。曹植心中惶恐,却又无能为力。他与曹彪同行,走到洛阳东北的白马河,却被监国使者强行分开。望着曹彪远去的背影,曹植悲愤交加,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赠白马王彪》:“鸱鸮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 他控诉着小人的谗言,痛斥着兄弟间的疏离,更悲叹着自己如同笼中鸟般的命运。
曹丕在位七年,对曹植的打压从未停止。他不仅限制曹植的人身自由,更不允许他参与朝政。曹植多次上书,请求 “自试”,渴望能为国家效力,哪怕是 “效锥刀之末”,也在所不惜。但他的奏章,如同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他只能将满腔的抱负与愁苦,寄托于文字之中。“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那是他对理想的眷恋;“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那是他对生命无常的哀叹。
黄初七年,曹丕病逝,其子曹叡继位,是为魏明帝。曹植以为迎来了转机,多次上书曹叡,言辞恳切地请求参政,甚至写下《求自试表》,字字泣血:“臣窃感先帝早崩,威王弃世,臣独何人,以堪长久!常恐先朝露填沟壑,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 然而,曹叡对这位叔叔,依旧心存忌惮,只是表面上给予了更多的礼遇,却始终不肯赋予实权。
太和六年,曹植被徙封为陈王,食邑三千五百户。此时的他,已是疾病缠身,心力交瘁。他站在陈留的原野上,望着远方的天际,想起了年少时在铜雀台上的意气风发,想起了父亲当年赞赏的目光,想起了夜闯司马门那一夜的酩酊大醉,想起了兄长曹丕冰冷的眼神,想起了那些年辗转迁徙的孤寂岁月。才情曾让他光芒万丈,却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任性曾让他率性而为,却也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一年冬天,曹植在陈留病逝,年仅四十一岁。临终前,他嘱咐家人薄葬,无需奢华。他一生追求的功名事业,最终都化作了尘土。只有那些流传下来的诗篇,依旧在诉说着他的才情与遗憾,他的理想与幻灭。
他是建安文学的代表,是才高八斗的陈思王,却也是一个在政治斗争中失意的文人,一个被命运捉弄的悲剧人物。他的一生,如同一首跌宕起伏的悲歌,在历史的长河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