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脱离自己所处的环境。
某个角度而言,人与环境其实是共生的。
当然,关于“共生”二字,解读可以有不同,程度可以有强弱。
不管如何,人会受环境影响,是确凿无疑的了。
但,这是普通人。
修炼者所要做的,是从环境变化的表相中超脱出来,去领悟另一种真。
《西江月》中,紫阳真人张伯端这样写道:
善恶一时妄念,荣枯都不关心。晦明隐显任浮沉,随分饥餐渴饮。
神静湛然常寂,不妨坐卧歌吟。一池秋水碧仍深,风动鱼惊尽任。
善恶一时妄念,荣枯都不关心。
道家认为世俗的善恶是非等观念并非绝对,而是相对及变化的,世人不能参悟此一本质,便常常为其所困,徒增羁绊烦忧。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非亦是非,何以言是非。
既然是非也是是非,那么超越是非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不被是非表象迷惑,而是识其本质,在顿悟后明白所谓是非不过是人的妄念而已。
是非如此,荣枯亦然。
老子在《道德经》中早就有“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论述,他更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名句让世人一路追随叩问,看见大道的终极性。
张伯端显然与老子一致,强调顺应自然的重要性。
所以,荣枯都不关心并非冷漠,更不是迟钝,而只能是与自然、与道的全然认同。
晦明隐显任浮沉,随分饥餐渴饮。
外界环境是光明还是黑暗,是兴盛还是衰败,如浪潮起起落落,世人既无从干预,也无以干预,不如坦然面对,任起浮沉,方能自在逍遥。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明代陆西星《金丹就正篇》曰“真人之心若镜,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真人看见一切,却不为一切所累,所以能享大自在。
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一切就该如此,随分自然,坦荡洒脱。
这与简朴无关,与豪奢无关,有关的只是人生天地间,如草如花,如雾如露。
参悟随分,便是参悟一切。
神静湛然常寂,不妨坐卧歌吟。
我心安稳,如一潭静水清澈幽深;我心寂静,如一方蓝天高远无声。
此心安处是吾乡,或坐或卧,或歌或吟,于心何虑,于神何忧。
凡所动处,凡所举止,莫不自由自在,率性洒脱。
《道德经》中老子有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张伯端可谓深谙其道,在内心的极致虚空与宁静中超然物外,不为任何事物所累。
在内心清寂宁静中,紫阳真人抵达了《庄子》所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
“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忘性即真”,对于去除妄念杂念,张伯端显然无比用心,这是前人的道,亦是他的道。
一池秋水碧仍深,风动鱼惊尽任。
修炼修心,张伯端感觉自己的心境就像那一池秋水,碧绿清澈而且深邃宁静。
在这样的心境下,不是秋水中没有任何干扰,而是在任何干扰面前,譬如水中的鱼儿游来荡去,也完全不会影响他泰然处之。
修炼者处变不惊,在张伯端的一池秋水面前,得到了极好的诠释。
如《菜根潭》所云,“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落花也好,流云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懂得欣赏,眼前处处有风景。
能够放下,身边何忧挂虑多。
不妨,是接受生命的变化,亦是在变化中坦然泰然,坐卧歌吟皆能心中古井无波。
使用浅白而意境深远的语言,张伯端在本首《西江月》中描绘了一位修行者达到高深境界后的心境。
词作上阕首先点明了修行者对世俗价值判断和个人际遇的超然态度,认为这些都不过是虚妄不实的念头和外在的起伏变化,不必挂怀。
真正的修行者,其所追求的,应是一种“随分饥餐渴饮”的顺其自然、安于本分的生活方式。
外在环境虽然时时变化,但修行者的心境,却可以超然环境之外,不为所困,亦不为所累。
下阕,张伯端进一步描绘出超然态度下的内心境界,“神静湛然常寂”无疑是核心。
极其强大而又极其稳定的核心。
拥有此种内核,修行者便可以宁静安稳,不为外界所扰。
拥有此种内核,修行者行住坐卧、歌吟咏唱都显得自由自在,毫无妨碍。
拥有此种内核,修行者可以“一池秋水碧仍深,风动鱼惊尽任”,终于脱离种种干扰,与身边的世界握手言和,不离之离,不融之融。
心念微动又何妨,吾心安处,心湖主体依旧可以保持平静深邃,不失其本然状态。
整首词作,无不体现出道家内丹修炼所追求的“心如止水”、“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
其中,既有对世俗纷扰的彻底放下,也有安于当下、随缘自在的洒脫,更深藏着一种内在的、如秋水般深邃澄明的生命力与定力。
善恶一时妄念,荣枯都不关心。
终于,在不念之念无心之心之后,紫阳真人张伯端以心境超然之姿,豁然抵达自我生命的圆融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