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持戒留白(山东菏泽)
散文|课文里外的歌 冻土 爷爷和银项圈
“亲爱的爷爷康斯坦丁 马卡里奇!”契诃夫笔下凡卡的呼喊,裹挟着鲁西南泥土的干燥气息,在我童年课本里颠簸不休。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深蓝天空下少年那项上明晃晃的银圈,闪烁于我蒙昧初开的小学时代——那时只道是书页间凝固的图画,何曾想到银圈里,竟也圈进了我一生挣脱不脱的乡愁,与日后命运中所有坚硬曲折的轨迹。
一九九零年三月,春寒依旧料峭。父亲推着那辆金鹿牌大轮自行车,载我颠簸于通往定陶县武装部的土路之上。车轮压过冻硬的泥块,吱呀作响,如命运咬合处生涩的磨合。父亲一言不发,脊背弓起,仿佛负着整片鲁西南的沉默。到了地方,橄榄绿背包沉沉压上肩头,我回头望去,父亲身影在薄雾里渐小渐淡,最终化为天地间一粒微尘——这微尘,竟成了我回望故土时最清晰的坐标。
绿皮火车一路向西,在西安换乘另一列后,车厢里挤满了同我一样被泥土染黄了脸的鲁西南新兵。车声轰隆,震得耳膜发麻,却盖不住带兵四川中尉浑厚有力的嗓音。他一句句教唱:“庄严的国徽迎着朝阳,威武的钢枪闪耀着寒光……”我们一群山东兵,喉咙粗粝,如推土机碾过碎石,吼得声嘶力竭,调子早已不知去向何处。那不成曲调的吼声,却似鲁西南平原上倔强生长的麦苗,在摇晃的车厢里扎下根来——粗糙却蓬勃,从此成为我心中一支不灭的歌谣。
新兵连结束,命如铁轨,被扳道岔的手猛然一扳。我随队伍轰然驶向高寒之地,去修筑那横卧于世界屋脊的青藏线、川藏线与新藏线。
青藏高原上,冻土是蛰伏的猛兽,推土机履带碾过,冰碛层下翻涌着亘古的寒意。朔风如刀,刮过脸庞,仿佛要一层层削去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皮肉。铁锹砸在冻土上,虎口震裂,血珠渗出来,瞬间便凝成暗红的冰晶。夜晚,帐篷里寒气钻心刺骨,人蜷缩在厚被中,呼出的白气在头顶聚成一小片挣扎的云。
在这被寒冰统治的王国里,我竟时时忆起契诃夫笔下凡卡那封无处投递的信。那孩子缩在莫斯科的寒夜里,呵着冻僵的手,用颤抖的笔尖写下:“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字字句句,竟如高原的罡风,刮透了我厚重的棉衣。我立于这地球之巅,回望鲁西南平原,竟与凡卡蜷缩在黑暗角落的心境莫名相通——不过我的信,是写给那千里之外炊烟袅袅的村庄,写给父亲沉默的背影。
故乡的泥土,竟成了抵御世界屋脊严寒的暖墙。而鲁迅笔下闰土颈上那道明晃晃的银项圈,也常在推土机灯光的反射里闪出刺目的光晕。那银圈,套牢的是海边沙地少年对神佛庇佑的期盼;而我脚下这冻土之上,我们这些血肉之躯,何尝不是被一种更为沉重、更为无形之物所“套”住?是军令如山,是使命在肩,是血脉里奔涌着对远方黄土的眷恋。这“项圈”不是枷锁,是命定的烙印,是既定的路途,是少年人挣脱出家门后,才明白此生再难彻底归还的羁绊——它勒进肉里,也勒进了魂中。
日子如同推土机下翻起的冻土块,在风霜中僵硬着滚动前行。多年后,我转业定居于江南小城新余。此地的湿润温柔,洗刷着高原风沙刻在脸上的沟壑。某日整理旧物,抽屉深处,静静躺着那本封面磨损的中学语文课本。翻开泛黄的书页,契诃夫笔下凡卡那无望的呼告,鲁迅先生描绘闰土颈上那圈银光,赫然在目。指尖拂过字句,那些曾被高原冻土深深掩埋的记忆,竟如解冻的春水,裹挟着冰凌的棱角奔涌而来。
窗外,新余的雨丝正织着细密的网。我下意识地哼起那首《武警战士之歌》,才唱出“庄严的国徽迎着朝阳”,喉咙却蓦地哽住。当年绿皮火车里一群山东新兵不成腔调的嘶吼,此刻竟穿透三十载光阴,裹着鲁西南平原的土腥气,轰然撞进这江南的寂静雨帘之中。
原来凡卡那封寄不出的信,早已抵达了收信人心里——那收信人,是千千万万离乡背井的游子。而闰土颈上那银项圈,也从未真正禁锢住什么。它只是故乡之神在我们灵魂深处烙下的印记,是那条无论走出多远、最终都要回望的隐形脐带。冻土之上,钢枪杵进冻土就是界碑;解甲之后,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每一道痕,亦是在冻土上刻下新的印记,镌刻着另一种形式的守护与抵达。
高原的冻土,终究被我们的血汗和钢铁刺穿;而乡愁的冻土,却深植在灵魂的岩层之下。它封存着,也滋养着——如同凡卡信纸上的泪痕,如同闰土银项圈上的光晕,如同军歌里那些跑调却滚烫的音符。无论时代列车如何疾驰,有些东西如同高原冻土下的不死草根,深扎于地,只在寂静的夜晚,悄然顶破岁月的冰壳,露出一点顽固的绿意。
这绿意,便是我们这些游子,在异乡的土壤里,用记忆浇灌出的故乡。
作者简介:持戒留白,实名刘金琳,山东菏泽曹县人,部队转业,现工作居住在江西新余,系高级工艺美术品设计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新余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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