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川
在中国诗歌中,农村一直是一个固有的场景,“农村”历来也是中国文学取之不尽的源泉。当近百年的工业化、都市化开始在中国大地徐徐展开时,社会的变迁,文化的变异,使一些诗人把梦想都寄托在了民风淳朴的农村中国:那些奇趣盎然、野气扑人的田园诗意,月下小景、水乡夜色,常常构成恬静怡人的意境。纵观近年来的中国的农村诗歌,“农村”场景一样,不同的诗人写起来,却并不一样。
近日读到南充诗人吕宾的《到农村去》组诗,让我看到了曾经熟悉的,但是也久违了的吕宾。依然是那么诗感奇异,个性流畅。
一朵花就推翻一座城市/久违的麦苗。豆荚。青菜/以至新鲜的牛粪/都是亲戚——《这个春天很了不起》
细读吕宾这一组诗歌,坦诚与温和构成了其显著的特征。诗人以一个平静、自然而然的返乡者的见闻、体验,集中展现了一个平和的农村:
女人弯腰的时候很动人/女人下水了/轻轻地揭开水的皮肤/优美地劳作/一株秧子与另一株秧子/没完没了地前进/女人被逼到了田角/女人喜形于色/心头一碧万顷——《秧歌》
诗人的体验和观看,呈现了农村生活及其人们的日常状态。平易、真诚而不乏脉脉温情,在诗人悠悠然的语句中,凸现的是一个完全自我的农村生活空间。可见,岁月已经改变了吕宾很多,一种宁静的姿态正在抹去曾经的喧嚣腾挪。这种改变反而让我在近年来熟悉的中国农村诗歌中,找不到一个可以比较的参照物。
吕宾在这些诗里讲述的都是农村老乡的故事,表达的是诗人与他们心灵的沟通,是对父老乡亲的亲近和趋同的感情。这样写来,就跳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的姿态,也跳出了一种感同身受的赞美和眷念,而是以一个返乡者的旁观,去揭示农村生活中那些令人难以忘怀,使人感动和给人温暖的东西。在这些看似平凡和表层次的描述中,所昭示的是一种情感的升华和一种精神的召唤。
我是犁耙拉扯大的后代/我在城里开了花结了籽/炊烟一根青藤般缠人/我靠着老墙/望着与田野打成一片的乡亲/情不自禁地埋头/向犁耙致敬——《劳动》
诗人认认真真地讲述着农村的诸事多多,诗的叙述有时徐徐铺排,从容推进;有时洋洋洒洒,随随便便,但叙述始终与之表现的农村生活本来的节奏相交相融,从而形成了《到农村去》组诗特殊的节奏层,构成了吕宾诗歌特有的语境。这种写法又并无啰嗦和拖沓之感。不管叙述是显的,或是隐的,都包蕴着严谨的内在情感、情绪结构和深邃的意味。这些叙述是诗人用一种坦诚和从容所营造出来的有着内在节奏和旋律的诗意农村世界。
记得罗曼·雅各布森谈到文艺创作与接收时曾指出:“接受在增值的同时,总是在自动化,实际上没有被接受的对象是以不证自明的方式被接受。”千篇一律的机械性的自动反映,使人们完全丧失了个体生命感受的无限丰富性,人性和诗意性。所以,艺术的陌生化就此担当了艺术拯救的意义,使人们在它的激发下,重新回到原初感觉的震颤瞬间。想当年,读吕宾的诗歌总是容易体验到那种被唤起的原初感觉震颤,比如他的《黑的灯》。
读他的《到农村去》组诗,农村日常的情景依然可以充分展现吕宾独特的想象力和哲思。
我想起我们的那些亲戚/我想起一蓬竹子/泥土之下密密麻麻/手挽手的根须/最初盘缠于某个村/跟着串起某个州郡/最后遍布某个国家——《亲戚》
这种展现不再是记录日常生活和情感现象,也不再是以简单的抒情和诉说来获得表达的意义。诗的内蕴显然已经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面,在这里有着超乎寻常的人生感悟和生命的热情。这些深层意蕴已渗透在诗歌的艺术形象中,其中的内涵经由诗歌语意的表达而体现为一种意味,一种人类集体潜意识和人性最隐秘部分的流露。吕宾以一种相当的冷静与沉稳,细腻而深邃地观察生活,洞察生活的本质。他所提供的启示既是日常的,又是不可回避的现象存在,其中的诱导和提升都直指心灵。
我一直认为,好的诗歌是不能没有好的语言,吕宾的诗歌多年来一直为圈内朋友们评价语言很好,《到农村去》组诗再一次为他的诗语畅快淋漓了一把。
这只狗仍然叫狗/看守着蓬门/夜里陪我们走漆黑的路/白天迎客来清贫的家/有贼无贼/这只狗都一言不发——《怀念一只狗》
这些诗语滤去了日常口语的功利性和模式化,而成为一种纯粹透明的接近生命本色的语言,是一种带有生命感觉的语言。在吕宾的这些句子中,我们可以听到富于生命的节奏和呼吸,这种质朴的富于独到个性的,带有生命本真的诗化的口语,是一种自然和本质,是诗人自然而然地向我们直陈他的感觉和印象,这是真正个性的诗语。
吴晓川 西华师大教授、硕士生导师,南充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